內本鹿21年:A面
今年農曆過年初一,我跟著一群陌生人從台東鹿野前往內本鹿深山,去到1941年之前布農的霍松安家族聚落所在地「回家」,總共24天完全與世隔絕的共同生活,而這樣的「復返」的回家行動已累積到了第21年。雖然我稱其他人為陌生人,但對他們來說,其實最為陌生的應該是我這傢伙才是;這是過往從未進入過的圈子,也沒有在山上過夜的經驗,更無每天連續走山路過,從整裝開始,到行動之組成,總之一切都很陌生。我擅自以為船到橋頭自然直,跳進這坑,如果不是有這麼多身經百戰可靠又可愛甜美的隊友們的接納與帶領,不可能順利平安地走完全程。也發現很難與現代都市人從文字去描繪那個雲上空間,更不用說如何去解釋其訴求,這不是論述能力的問題,而是必須肯交付自己,了解到不同的思考模式,真正去走一遭,去實踐、去感覺、去體會才有可能。跟著他們的腳步,一步一步踩穩吸收了不少無與倫比的能量;不管是從原民、早期林業、山林動植物還是各方面的知識層面,抑或是人與人,再與另一人,這樣疊加不同生命經驗的各方人馬如何互相學習一起生活,合作無間,進而成為成為一個asang(部落/國家/共同體)。這個asang在當代的意義,早已越過地理位置的限制,無形地牽繫在人際網絡之中。
起初我跟的隊伍領隊是katu,平時在台東縣均一實驗高中當老師,桃李滿天下。上山的前一天,隊伍的所有人在老師家外集合,整理分配公家裝備,順便也檢查個人裝備,嚴格的「教官」們去除了大家背包內莫名其妙的贅物,屋簷下不時響起捨不得的惋嘆,而我也是第一次見識到原來人可以背那麼多東西在背上。睡前稍微自我介紹後,大致了解了每個人的背景,有做報導的、登山生態學校的、在部落教學的、跨藝所寫論文的、在學與在地工作的原青,當然也有katu老師過去的學生,不管是原是漢,皆年紀輕輕就有許多豐富的山林經驗,也有不少過去一起回家的老搭檔,對比我這個宅宅,只能事前臨時抱佛腳拉著友人沛珛陪我爬爬郊山,安個心壓壓驚。
第一天一開始到登山口要坐小發財卡車後面,持續屁顛屁顛的路程屁股疼到不行,下車在登山口,過去也參與過回家行動的司機打氣說平安開心就好,不要一直衝(相信講了katu還是會一直衝),有看到禮物就拿,打不到就追起來用抓的。一輪祭告與合唱提振士氣美麗合聲的林班混獵前祭槍歌後,領隊katu起頭,副領隊理博壓尾,一行人進入年久失修早已殘破崩塌的延平林道,我們在19k路標左右起登,據說早期幾年的路況是可以直接走到42k的。katu老師體恤讓我跟在打頭陣的他後面較好掌控團隊速度,穿過阿波卡獵逃式紅閘門後馬上就碰到一堆需要跨越碩大石塊的破碎道路,那時背包還未與我的身體融為一體,立足點也不知道怎麼踩,一跨足就會被身上重量帶跑往路邊邊緣搖搖欲墜,非常吃力,但還是努力地追上前面步伐。一路上都飄著霧雨,老舊水泥鋪路上有厚厚爛泥增加溼滑度,讓摩擦力更小了,並沒有太多餘韻抬頭好好欣賞風景,不過運動的身體感覺不會冷很舒服。到達第一個營地25k的夜晚,營火升起吃著豐盛的晚餐,老師精心準備梅子燒酒,一邊輪杯一邊分享起當地造林簡史與林班的苦情歌,知道意思的夥伴紛紛把布農語歌詞翻成很口語的英文,很是熱鬧。
第二天早起吃著好吃的早餐肉掛包,出發時一樣打氣報戰歌,一吐昨日濕答答的怨氣,繼續在與雨中林道行進。這時已經我比較適應身上行囊的感覺了,但需避開整段路途上一直有的大片落石,也得時不時跨越樹幹,像在玩馬力歐賽車躲香蕉皮,時時注意眼前與腳下踩點。空氣從原本的潮濕再添加了些許寒冷,葉子上的露水有點凝結的跡象,到達營地忍受著冰雨一邊盡快撿柴生火、搭營取水,有經驗的帶著菜鳥們,熟悉著山上工作步調,這一夜已足夠我冷到蓋上急救毯保暖,隔天一早起床,扒開反潮到不可思議的塑膠毯,眼前映入的是一片白霜的世界,一些早起的夥伴早已拍照拍得不亦樂乎,是我的初次體驗在台灣看到雪景。然而美景也是一種甜蜜的負擔,在侵蝕著大夥的健康狀態,這一段號稱最冷、最濕、最陡,撐過就會好一些(後面發現這話只是安慰)。經過步步為營的坍方地形,一個轉彎,直衝天際的台灣衫就砸在眼前。樹幹深扎於谷底,我們的路徑大概在它腰上位置,還是需要以仰望的角度欣賞它的高聳,也得時時注意腳下踩點,眼睛忙碌。再來走到著名的見晴彎才知道,一個轉角到了背風面天氣竟可以這樣反差。空氣瞬間乾燥,太陽暖喣、視野清晰,抬頭晴朗得不像是剛剛還濕漉漉又狼狽的模樣。下午到達滿是松針地毯的42k營地,紮營等工作的默契已上軌道,夜晚吃過晚餐,副領隊之一的Ian化身護理急救站,再次幫各位解決疑難雜症,每個病患一一掛號排隊等領藥的場面,非常可愛。
第四天,經歷激烈的松針路上下坡,下到腳趾已痛到麻木,時不時需要休息,但katu老師又擔心時間,只能盡量暗示大家趕路(像是前頭打大大的哈欠等等)。因為前幾天大家累積在身上的疲勞與傷勢,老師忍不住開玩笑說:「我們到底是營建隊還是復健隊?」、「到達家屋時是要工作還是養傷?」再搭配老師經典的高昂笑聲。好不容易到達navas聚落,老師引領我們一個個在遺址前,在放置一杯酒、一隻煙、一點小點心的小石板前祭告。聽到原青用族語向祖靈對話,想著是要經過幾代對打壓的反抗才能在此時此地聽到這看似輕巧的喃喃低語,實質所背負的重量。輪到我時,我並沒有順理自己想要說的話語在腦海,只記得很用力的轉達自己的意念景象與跑馬燈似的思緒給山,求一切的一切能順利,不管是過去、當下,還是未來。
寫在到達家屋前一天,雖然下面還寫了六千多字的心得,在4/2早上這個時刻,就是今年在台東鹿野蝴蝶谷祭場的霍松安家族分享會當天,我決定了,不可言說的想法,保留到漫畫出來吧!路途中,常常聽老師分享對以前的林班生活與原民視角的全台歷史有了暸解,生動的敘述讓當時山上的熱鬧歷歷在目,也有聽夥伴們過去登山與踏查其他家屋遺址的趣事,最重要的是、有參與過過去行動的朋友,他們對每次的歷歷在目、繪聲繪影,是每個故事的人,也是人的故事。讓我感念的是,tama nabu的全權信任與坦然;常聽他笑稱這行動是「家家酒」,的確這二十一年,是有家、也有酒,但一路上,累積了過百人跨時空的交流,當中也是有癮、有痛苦、有怨忿、有掙扎、有混沌、有不平,肯把這些脆弱攤開在一位最陌生的陌生人上,還「雞婆」的(他自己說)想幫我牽線到各個地方認識朋友,把台東當成除了宅宅房間的第二個家,這次下山後也真的把在主隊一起走的jina langus當成鸞山「轟媽」了,這一切我都很珍惜,也會記得我們都要優雅。
好像講的斬釘截鐵一定要出一本漫畫一樣,但我也一直在思考由「我」畫出的意義,坦白說,下山前一刻我都還留有部分的偏見,但經過時間的沈澱與更多角度的思考才釐清很多。所以意義,其實已經找到了,不過這也留到某個好時機再分享吧。